【南北双一】 正月十八

抗战时期的东北

之前发过一次,这回改了结尾
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
关外近冬时分,天气已经转冷,大兴安岭的枫叶几夜红透,人往上一踩就能听到酥脆响动。


张超作为三道沟土匪窝里一只手能数过来受过高等教育的其中之一,穿戴人模狗样进城踩点,进城时瞧见自己画像贴在城门口作为端了警署署长家的回馈,还挺得意地评头论足一番,说画得太丑,署长这是刻意抹黑。


走到中央大街身边呼啸几辆黑色轿车直奔和平饭店,身后暗桩附在耳侧小声告知缘由,原是内地几个有名商会代表来谈话,兴许还夹杂军人洋人。


张超靠在巷口抽掉他那支土匪烟,脱掉身上罩衣塞给身边手下,公孔雀般走向饭店,不忘向接待小姐抛恶俗媚眼。


甫一进门见一撮人挤在大厅中央,大概是在礼节寒暄,张超选了个不远不近角落喝咖啡,胡乱猜测那个漂亮夫人云锦旗袍价钱,还有夹在冷白指尖的细细烟卷,能想象那玩意儿嘬起来跟嘬空气似的。


他看了半晌觉得没意思,有些后悔自己兴致一起就跟进来,咖啡贵得要死又舍不得一走了之,颇有小市民精打细算的二当家还是决定把这破中药汤子喝完了事,一边灌咖啡,一边很不给面子地打了个漫长的哈欠。


他摸摸口袋里的烟叶子,觉得这种场合不太合适,盯着女士手中细细烟缕上升后颤颤巍巍隐匿在空气里,竟然犯了烟瘾。



这时一截伶仃手腕出现在眼前,撂下盒崭新的大前门,“来一根?”


张超朝上看去,发现是位打扮精致的小少爷,西装贴着腰身裁剪得体,浅褐马甲裹着木纹浆白衬衫,只是小少爷似乎嫌它箍人,把领子扣儿扯开了两三颗,露出里面一小截锁骨。


张超挑起一边眉毛笑笑,从烟盒里抽出根香烟,小少爷又丢出个铜质打火机,自顾自坐在张超面前,指指那群人,“我跟着家里人来的,太无聊了,看你一个人,便猜说不定你也无聊。”


“你是南方人?东北这么乱,来这里做什么?”张超听出他淡淡口音猜测可能是江淮一带,他过了困劲,干脆撑着头和小少爷聊天。


小少爷摇头,“关内也不见得有多太平呀。”


“这倒是真的。”张超笑起来,又问,“是来做生意的?”


“不是——不全是。”小少爷有点不好意思地摆摆手,“我刚留洋回来,这些一窍不通呢,这趟还是我求着家里好久才准我出来。”


行,问一句能答十句,张超感觉再问下去能问出这小孩祖上三代都是干嘛的,家中人丁几口,有无婚配。


张超抽到一半忽然觉得没意思,把烟按灭站起身来,没想到小少爷也跟着站起来。


“干嘛?抽你根烟还赖上我了?”张超有点头疼。


“不不...我、我刚才其实在街上看见你了...你、你...”


刚才,张超稍微回忆了一下,刚才自己在街上外罩脏兮兮皮袄子,叉着腿一边卷烟叶子一边数落城里暗桩,着实不是什么能见人的模样,何况现在又做出一副衣冠楚楚派头,里外里怎么都不显得是本分良民。


他慢慢拧起眉头思考要作何回应,小少爷倒一副惶恐模样继续问,“你——你姓张吗?叫张超?”


张超一愣,终于意识到危机性,隐隐还有一种被抓住把柄的烦躁,跌坐回座位冷眼盯着小少爷,“你是谁?”


小少爷似乎被他瞬间转换的表情惊成炸毛小鸟,一边摆手一边小小声回道,“我...我在我哥的毕业照上看到的——瞧你眼熟。”


“你哥?”


“我堂哥,蔡程昱。”




噢,蔡程昱,张超抱着自己已经冷掉的咖啡杯稍微回忆了半秒,很快便记起那张正气十足的脸,连同三年前与之有关的零零碎碎。


那是他留洋时期的同届同学、朋友、对手、爱人,随着毕业回国各奔东西,张超只记得那时他们大吵了一架,具体由头是什么已经忘得干净,只是在那之后再也没有对方的消息,一别三年以后,那段校园生活飘渺得七零八落,活像一场盛大梦境。


眼前年轻人的出现击碎梦境联通现实,缝衣针般把他似乎是上辈子的干净美好勾进如今的兵荒马乱,还有准备丢掉的人捡起来摆在他面前给他看,张超觉得十分钟前那张还是陌生的年轻脸庞忽然充满恶意。


末了他又抽出根烟叼在嘴里,没点燃,暗沉天光透过落地窗铺满全身,侍者点亮室内电灯,张超看见玻璃里倒映着的自己的影子,已经是和三年前大不相似的模样,慢慢吐出一口气道,“好,我知道了,替我向他带个好吧——如果可以的话。”然后转身走了。




小少爷只好扭身上二楼,角落里坐着个年轻男人,“方儿,他说什么吗?”


“说让我给你带个好。”


“没别的了?”


方书剑摇头,“你怎么不亲自下去见他?”


蔡程昱也跟着摇头,笑说见面不知道说什么好,请他再续前缘有点晚,请他参加自己婚礼有点不要脸。




张超没有急着回三道沟,暗桩问他原因,他一拍男孩脑袋骂哪有那么多屁话,想了想又说等城里稍微安全些再走,暗桩想说城里哪有安全时候,看了二当家脸色又咽回去。


蔡程昱在和平饭店里开会,也不出门,说是嫌冷,那包大前门是那天他现买的,蔡程昱不抽烟,也不让方书剑抽那包烟,所以那烟被抽走两根之后就没了用处,但却竟也没被丢掉,烟盒被蔡程昱划拉得有些斑驳,软塌塌的。


偶尔的时候,晚上蔡程昱透过他房间的窗口能看见饭店楼下瞎转悠的张超,褪下那身服帖西装大衣,套着动物皮毛的夹克,皮手套,鼻头和眼下冻得红红一片,叼着烟从早呆到晚,也不进饭店,也不知道是在干嘛。


蔡程昱瞧着不知道心里什么滋味,又觉着好笑,让方书剑下去搭话,方书剑张口超哥闭口我哥,也不说有没有替张超向蔡程昱带好,也不问张超搁这干嘛,张超起初还搭腔,次数多了就看起来有点烦他。


方书剑回去和蔡程昱抱怨,说你当初怎么看上他,他看起来脾气好差。


蔡程昱一边看报纸一边回,那是他单纯烦你,不是脾气差。


方书剑怒说那我以后不替你跑腿了,你想和他讲话自己下去好了。


蔡程昱把报纸放下静了片刻,说我没什么要讲的,是张超贱得慌。





会议冗长无聊,可惜运气不算太好,第五天日军来把和平饭店封了说是排查可疑人员。


方书剑有点紧张,一根接一根抽烟,看楼下张超的眼神都露着点羡慕,蔡程昱走过来一把拿掉他嘴里烟吓唬他,“看个屁,再看你也出不去,日本人还以为你和他在传递信号,把你俩都抓起来。”


方书剑愁眉苦脸看他哥,“那什么时候才能出去,咱可都是清清白白生意人啊。”


蔡程昱翻白眼,一脸看傻子的表情看他。


方书剑过了五秒反应过来,刚一张嘴就被他哥捂住嘴,活生生呛了口唾沫,半晌才敢拽拽蔡程昱衣袖,小小声问,“那咋看你一点都不慌啊?”


“因为我有脑子,你没有。”


方书剑瘪瘪嘴,指楼下搓手的张超,“那他呢?”


蔡程昱不理他。


方书剑来劲了,“你说你的老相好会不会来英雄救美?”


蔡程昱把烟盒塞回他怀里,“他不是英雄我不是美,你是个傻子快滚蛋。”




日军把和平饭店封了的消息并不是什么机密,张超看见几辆军用卡车拉人时就猜了个七七八八,且不论蔡程昱到底是不是日军这次行动的目标,单论他上学时发布的那些不怕死言论,张超觉得自己要是日军大佐早就枪毙蔡程昱一百次。


“二当家,咱是不是要救蔡哥啊?”暗桩吸吸鼻子问道。


“救个屁啊救,你要是能活着从和平饭店打个来回我都叫你爷爷。”张超现在很暴躁,心里觉得蔡程昱才是自己爷爷,不,是祖宗,想了十几次干脆走人管他死活,可最后还是不放心留下来。


这人还真就是贱得慌,都分手八百年还操心,张超自己骂自己,心里顺便大骂蔡程昱这个狗人一天到晚搞事,还有那个叫什么方书剑的,瞧着小孩鬼头鬼脑,没想到也是个惹事精。



而事实上张超根本也做不了什么,打探消息已是极限,再暗中调了队人夹杂一车军火放城里藏着,万幸蔡程昱没在饭店里起什么幺蛾子,提心吊胆一周日军忽然就接触封锁恢复自由出入。


张超指尖夹着根烟任它自己燃烧,一口没抽盯着饭店门口,已经出来不少人还没见着蔡程昱方书剑的身影,烟灰掉了一截在他大衣上,拉出长长一道灰色。


终于蔡程昱出来了,瞧着还人模狗样的,拎着个箱子面色红润,张超把烟一下按灭在手上,长长呼出一口气,不知道是放下心还是气的。


“超哥!”方书剑一出门直接奔他来,学国外那套给了张超一个相当实在的拥抱,笑嘻嘻问,“超哥你咋还在这啊?”


张超知道他是明知故问,把他从自己身上赶苍蝇似的扒拉下来,转过来对蔡程昱微微颔首,摆出副清高姿态说真是巧啊,那什么我这就走了,拜拜再见再也不见。


蔡程昱:“哎,一起吃个饭吧要不,我看你这两天都没怎么吃东西。”


暗桩一缩脖子不敢吭声,心里对这个蔡哥的敬佩之情溢于言表,这还是第一次见着有人这么下二当家面子。


张超一愣,咬牙切齿笑了,“行啊,吃呗,可以吃。”




席间安静得诡异,张超和蔡程昱都不吭声,方书剑和暗桩不敢大喘气,埋头解决自己眼前一亩三分地。


“我要结婚了。”蔡程昱把筷子一撂。


张超短暂地顿了一下,夹起蔡程昱面前的土豆丝塞嘴里,“结呗,跟我报备啥,我是你爹啊?”


方书剑被自己口水呛到了,抓起杯子猛灌茶水。


“哦,没什么,告诉你一声。”蔡程昱面不改色。


一时间又没人讲话了,场面诡异地安静下来,直到服务生又端上几盘菜把桌子最后面积填满。


“点这么多啊,这顿是你付钱吧...”


蔡程昱点头。


“哦呦,那等会我能打包几个菜带走不?”


“...随便。”蔡程昱表情抽搐了下,“姓张的你还真是越来越不要脸。”


张超耸肩,“彼此彼此。”一面猛吃一面状似不经意地含糊问道,“婚礼定哪天了?”


“正月十八。”


已经入冬,正月十八并不远了,张超侧眼瞅瞅蔡程昱被冻的微微泛红脸颊,意识到说不定这就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,往后再也没了去找这人的借口,顿时鼻头竟然一酸,差点在蔡程昱这个烂人面前失态。


“行,好日子。”他从兜里摸出根烟点上,眯着眼隔着烟雾仔细打量蔡程昱,几年没见倒是瘦了点,瞧着也不是学校里那个白白净净的小白菜了,可以啊,整挺好。


“你想来参加吗?”蔡程昱轻声问。


张超没吭声,闷着头抽烟,蔡程昱也不催他,一时间又没人讲话了。


等他把那根烟抽完丢地上用脚碾灭,才抬头露出个平淡笑容,缓慢摇摇头,“我就不去了,大老远的不折腾了。”想了想又说,“就祝你过得开心点吧。”


蔡程昱笑起来,“你这什么奇奇怪怪的祝福?”


张超又点了根烟笑得直咳嗽,“不喜欢吗?”


“喜欢。”蔡程昱盯着他的眼睛回答道。




气氛缓和下来,东北冬天黑的早,五点出头开始日落,金光密密地匝进每条街巷,这个时候开始下雪,到地上就化掉,湿淋淋脏兮兮一片。


“以前就说带你来东北看雪,”张超扭过身望着街道上的雪,“现在看着了,会不会有点失望?”


“有一点,我以为会更大些的。”


“是要大些才好,三道沟的雪能积到腰...就是你明天火车,看不着了。”张超手指向上指着天空,下雪的夜天空泛着橙色,“你往上看,努力想象一下。”


蔡程昱笑起来,他现在笑声已经不像学生时代炸碉堡似的了,要安静许多,肩头一颤一颤的,若是不看表情其实分辨不出是在笑还是在哭。


“我怎么想象?张超你强人所难。”


“那你别走了,我带你去看。”张超几乎是下意识接话,话说出口才觉逾矩,僵在原处拼命找补。


“不是,我的意思是这个,你要是不走就能去看了,哎呀真是可惜你明天就走...”


蔡程昱偏头看张超,耳朵眼下连着鼻头都冻得通红,其实不知道是冻得还是急的,玫瑰色顺着耳根晕染到眼下,他又白,整张脸像颗荔枝,嘴唇也是鲜红的,此刻正喋喋不休地往外吐烂话。


“你挽留我一下,我说不定就不走了。”


张超一下住嘴,扭过头活像只呆鹅,等他看清蔡程昱脸上的笑意猛地踹了他一脚,“蔡程昱你耍我啊?你不回去你老婆咋办,骗我有意思不?”


“那可太有意思了,你真不挽留我一下?”


“滚。”


蔡程昱夸张地叹口气,保持着脸上恶意的微笑招呼服务生结账,当真点了一堆硬菜让张超带走,摆摆手说我们先走了,明天一早的火车。


自然张超没瞧见他一转身脸上瞬间垮下来的表情,比哭还难看的笑。




次日一早蔡程昱站在火车站,下了一夜的雪其实最终积起来了,薄薄一层在地面上,火车站白雾弥漫,是东北冬日特有的肃杀萧瑟。


方书剑不敢触他哥的霉头,老老实实站在蔡程昱半步远的身后做鸵鸟,忽然瞧见离远一个人朝这边狂奔过来,是之前一直跟在张超身后的那个小暗桩。


暗桩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,一头的汗脑袋顶上蒸着白气,缓了半天从胸前摸出个大红色信封塞蔡程昱手里,上边还规规矩矩贴了个同样红彤彤双喜字。


“我、我们二当家吩咐的,让我交给蔡哥,送、送到了我这就走了啊。”



信封里面是把纯金的同心锁,祥云状勾刻着锦鲤双喜凤。




“两个人才叫囍,怕我连喜都不是。”



蔡程昱这话说得很轻,像是团雾气消散在冷风里,唯独方书剑听了他这句同音又没头没脑的话,可惜没能明白。


——————FIN.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
评论(6)
热度(51)
  1.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
© 建辰初六 | Powered by LOFTER